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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冬季图书观察:真理与政治的命运
2012-02-09 10:07:16
据2012.2.2南方周末报道
临近岁末,未见多少思想类的新书出版,这个时代本已稀少的思想者们却一个个接踵而去。从身份上看,刚刚去世的哈维尔是剧作家,高华是党史学者,但他们却都拥有这个时代相当稀缺的思想品质,即“真实地面对世界与自己”。姑且不论大家所熟知的哈维尔对后极权世界的揭示,就拿高华来说,在我看来,其工作的意义也绝非仅仅只在历史学层面,因为他并非是简单意义上的考据家,他更像是一个试图从心灵层面摆脱禁锢的“真实的人”。
一旦追究“真实”问题,势必会涉及“真理”的诘问。阿伦特是少见的认真对待“真理与政治”问题的现代政治哲学家,在她的《过去与未来之间》(王寅丽、张立立译,译林出版社,2011年10月)中,有一篇专门探讨“真理与政治”关系的文章,她如此问道:
谎言从来就被认为不仅是政治家或煽动家的必要、合法工具,而且也是政客交易的工具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这对政治领域的本质和尊严来说意味着什么?另一方面,对真理和诚实的本质和尊严来说又意味着什么?难道真理的本质就是无能,而权力的本质就是欺骗吗?
假如谎言是政治领域的逻辑,那么美德、真理问题势必很难介入政治的运作,按照阿伦特的看法,无论是“事实真理”还是“理性真理”,都会与政治发生冲突,但她显然认为,“真理”不能直接介入政治,政治领域有其特殊的逻辑所在,即它必须容纳各种不同的自由“意见”,公开地就政治原则进行讨论。但是政治却不能脱离“真理”的土壤,沦为“谎言”的跑马地,阿伦特将事实真理比喻为“脚下的土地”,将“理性真理”比喻为“头上的苍穹”,尽管并不存在唯一、绝对的真理,但是现代社会将真理问题转化为“意识形态”与“意见”之争,也使得政治逐渐脱离真理的约束,逐渐沦落为赤裸裸的权力之争,而阿伦特显然认为,政治的价值则应处于这二者之间,不能被真理逻辑僭越,但又无法告别真理。
不过,卡尔·施米特或许并不会同意阿伦特的分析。最近出版的乔治·施瓦布的《例外的挑战:卡尔·施米特的政治思想导论(1921—1936年)(李培建译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11月)属于“卡尔·施米特研究文丛”系列,在施米特的思想逐渐淡出公共思想界时,专业研究如今才刚刚起步。关于“政治”,施米特认为这是一个“始终由区分敌友的必要性所支配的领域”,尤其在现代民族国家的背景下,“敌友标准”是如此的必要,以至于施米特会认为,脱离此一标准,现代政治将失去其理论基础。施瓦布认为,施米特的思想显然缺乏一套基本的永恒价值,可被归纳为历史主义的范畴,即并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真理可以作为政治的基础,他的目标只是秩序、和平和安定。不过,“秩序”能够成为人类的最高政治目标吗?
美国神学家莱茵霍尔德·尼布尔在《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》(赵秀福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11年6月)中认为,现代政治思潮,大体可用“光明之子”与“黑暗之子”来形容。所谓“光明之子”,是指那些相信超越一己之小我的最高原则的那些人,而“黑暗之子”则是指不相信此类原则的人。尼布尔认为那些不相信更高普遍规律与原则的人常常利用人们对“光明”的渴望行“邪恶”之实,而“光明之子”们却单纯地相信道德教化可以扭转黑暗的现实,而放弃现实的政治斗争,因而常常是天真与愚蠢的。因此尼布尔提出,“光明之子”若要让普世主义能够泽被人类,对抗“黑暗之子”的非道德化倾向,就必须要理解人性的幽暗面,面对私利政治的挑战,所以尼布尔说,“要保持民主文明的生命力,就要求既具备蛇的智慧,又要具备鸽子的天真。”
明眼人或许已经发觉,这一论调与思想史家张灏先生对中国近代高调、低调民主与幽暗意识关系的论说十分相近,这并不奇怪,张灏先生思想的重要转变,就是发生在哈佛大学聆听尼布尔课程之后,才得以转过来以此思考中国近代政治思想的转型问题。
关于中国近代思想,2011年最被低估的其实是沟口雄三先生的著作集。令人沮丧的是,笔者未见任何有分量的书评介绍,分明没有严肃对待这位东洋的思想史家。在《中国的冲击》(王瑞根译,孙歌校,三联书店,2011年7月)里,沟口试图摆脱欧洲中心论,重新认识中国的近代化,在我们习惯的历史论述里,中国的近代化要么是受到资本主义的冲击,要么是自身文明的演变所致,或者是王朝更替的自然逻辑使然,但沟口雄三却认为,或许我们要从中国自身的一些基本议题出发来进行反思,例如从“天下”到“国家”的转变,从“中央集权”与“地方自治”的冲突出发,可以看到中国的近代化其实有其内在的思想线索。但令人遗憾的是,在意识形态纷争日趋激化的今天,“中国”与“西方”越来越简化为简单的意识形态符号,所谓“中西文化交流”也沦为粗鄙的文化战略,这也使得对中国自身思想传统的强调难免会被“利用”或被“误解”成对普世主义的挑战,或许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沟口雄三的思想会被“无视”,会被轻便地打发吧。